第四章兵书罚抄

蝉声撕开务本坊的晨雾，郭曜踮脚够着檐下的铜风铃。昨日兵部值房的茶盏碎片还在梦里飞溅，他缩着脖子转身，正撞上父亲蹀躞带的金钩冷光。

"跪直。"郭子仪将卷《卫公兵法》拍在青玉案上，震得砚台里的宿墨荡起涟漪。他今日未佩鱼符，素麻圆领袍下隐约可见安西军旧铠的轮廓，"说说，昨日错在何处？"

郭曜盯着砖缝里搬运糕屑的蚁群："不该擅闯兵部值房。"

"还有？"

"不该顶撞郑郎中。"

"还有？"

小童的鼻尖几乎贴上青砖，声音闷在喉间："不该...在广平王跟前论马政。"

郭子仪突然拎起儿子后领，像捉住偷油的小鼠。粗粝指腹擦过中衣下藤条印子，却把兵书推得更近："《教战篇》抄十遍，日跌前交来。"

"阿爷！"郭曜盯着竹简上密密麻麻的籀文，"这字比敦煌文书还难认！"

"昨日论马政时，倒不见你识字少。"郭子仪抖开张黄麻纸，上面画着朔方军屯田的沟渠图，"连和市法的弊病都能说透，李卫公的排兵布阵倒看不懂了？"

吴氏端着青瓷碗进来时，正见儿子把笔管咬出牙印。槐叶冷淘的清香漫过屏风，她将冰镇过的玉尖面搁在石案上："官人真要让孩子抄这个？曜儿连《急就章》都没学全......"

"他既敢在金吾卫跟前卖弄《水经注》，就该担得起。"郭子仪按住妻子要解铜锁的手，"今日任谁求情都不作数。"

日影爬过窗棂，郭曜的鼻尖在竹简上逡巡。李靖的手稿多用行军隐语，"靺鞨"写作"末曷"，"斥候"缩成"斥矦"，稍不留神就抄岔行。最要命的是兵书间的朱批，蝇头小楷写着"此处当设伏兵"，墨迹洇染处还画着歪扭的阵型图。

"阿爷年轻时批注的？"郭曜蘸饱墨汁，笔尖悬在"乌骓"二字上忽地顿住——这词分明指楚霸王坐骑，怎会出现在唐初兵书？凑近细看，原是"乌篷"被蠹虫蛀了半边。

门轴吱呀响动，郭子仪端着酪浆进来时，正撞见儿子对着竹简发愣。"抄到第几遍了？"他故意将陶碗磕在案角。

郭曜慌忙用袖口遮住宣纸："第三遍...刚起头呢。"葛布蹭到未干的"鱼丽阵"，把三个车驾符号糊成了黑团。

郭子仪抽出抄本，虬髯渐渐绷紧："'车骑并进'写成'车奇并进'，'旌旗'变'旌其'——让你抄兵书，倒抄出假借字来了？"

"这些字都像双胞兄弟......"郭曜小声嘀咕，见父亲抬手，本能地捂住后襟，"杜工部都写'读书破万卷'，可见圣贤书原就是要弄破的！"

"杜子美上月刚献《三大礼赋》，你倒是会活学活用。"郭子仪气笑了，抽走他攥着的紫毫笔，"当年王忠嗣将军在石堡城......"

话到半途戛然而止。郭曜看见父亲拇指无意识摩挲腰间旧伤——那是开元二十四年吐蕃夜袭留下的箭疮。

暮鼓初响时，李泌拎着荷叶包晃进院子。他月白襕衫沾着丹砂，袖口掖着半卷星图："听说郭小郎君闭门思过，特来送尚食局新制的透花糍。"

郭曜从书堆里抬头，眸子倏地亮了："李待诏救命！这'九天'、'九地'究竟是何意？"

"《孙子》云'善守者藏于九地之下，善攻者动于九天之上'。"李泌指尖蘸着酪浆在案上画圈，"好比去岁安西军奇袭小勃律，走的就是葱岭九地......"

"李待诏莫惯他。"郭子仪跨过门槛，肩甲沾着皇城柳絮，"这小子今晨把'风扬阵'抄成'风杨阵'，硬说阵法该像杨柳拂风。"

李泌噗嗤笑出声，抖开郭曜的罚抄细看："将军不觉得有趣？这些'错字'倒暗合太乙遁甲之变。"他指着某处墨团，"瞧这'车悬'误作'车玄'，正应了北方玄武七宿的方位。"

郭子仪接过抄本，目光在歪扭字迹间游移。夕阳透过窗纸，将"其徐如林"四字镀上金边，那些出格的笔画竟真勾勒出排兵布阵的气象。

"今日到此为止。"他突然卷起兵书，"去净手，你娘煨了驼蹄羹。"

郭曜如蒙大赦，蹦起时带翻砚台。李泌欲扶，却被郭子仪拦住："由他去。战场上打翻水囊，可没人帮着收拾。"

待孩童脚步声远去，李泌从袖中抽出一卷密函："圣人对朔方军晌银案起疑，这是北庭刚到的鸽书。"他压低嗓音，"杨钊的人正在查天宝三年的战马账册。"

郭子仪就着烛火扫过文书，冷笑出声："他们倒是会挑时候。安西节度使空缺，圣人今晨召我问对......"

"所以这顿罚抄，实是将军在向兵部示弱？"李泌捻着胡麻饼喂麻雀，"好个'藏于九地之下'。"

坊墙外传来波斯商队的驼铃，郭曜捧着热腾腾的驼蹄羹跑回来时，正听见父亲最后一句："......某明日便上表请调剑南道。"

陶碗"当啷"砸在石阶上。郭曜顾不得烫，扯住父亲袍角："南诏正犯边，阿爷这是往火坑里跳！"

"哦？"郭子仪挑眉，"这回又是从哪本杂书看来的？"

"是...是听西市粟特商人说的。"郭曜急得语无伦次，"他们运荔枝的商路断了三月，说南诏王阁罗凤......"

李泌突然呛咳起来，半块胡饼卡在喉间。郭子仪拍着他后背，眼中闪过精光："粟特商队六月就走陈仓道入蜀了，你遇见的怕是吐蕃探子。"

蛙声渐起，郭曜蹲在井边洗笔时，听见父亲与李泌在廊下低语。晚风捎来零碎词句："......星孛紫微......河西......王忠嗣旧部......"

他掬起一捧井水泼脸，水面晃着零碎的月影。抄坏的兵书残页漂在木盆里，"其疾如风"四字被泡得发胀，墨迹丝丝缕缕化开，宛如夜袭的骑兵没入黑暗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