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五章棋枰暗流

蝉蜕落在李泌的罗幞头上，郭曜踮脚去够，却被他用星图卷轻敲额头。这位太常寺少卿拎着鎏金鹦鹉提梁壶，往青瓷盏里注满红曲酒："昨日崇仁坊的波斯邸，有人出五十贯求郭将军批注的《卫公兵法》。"

郭曜正偷蘸酒液在案上画阵型，闻言笔尖一抖，把"锋矢阵"晕成了墨团。他瞥向廊下与父亲对弈的颜真卿，压低嗓门："李待诏莫诓我，那破竹简蠹洞比字还多。"

"破?"李泌从袖中抖出张花笺，赫然是他前日罚抄的"车悬阵"残页，"东市碑拓铺子昨夜遭了贼，独缺你这份错字兵书。"

井栏边的郭子仪突然咳嗽一声，黑檀棋枰震得玉子乱颤。颜真卿捋着美髯笑道："听闻郭小郎君擅以戏耍悟兵法，何不演示'风杨阵'的精妙？"

郭曜耳尖发烫，想起自己把"风扬阵"胡诌成杨柳拂风的糗事。他攥紧腰间蹀躞带上的错金铜牌——那是昨日母亲给的赔罪礼，说是西市胡商从拂菻国带来的稀罕物。

"颜祭酒说笑呢。"吴氏捧着剔红食盒过来，金乳酥的甜香冲散尴尬，"这孩子昨日抄《阴符经》，把'天发杀机'写成'天發殺機'，倒让浑天监的博士以为发现了古本异体。"

众人大笑间，郭曜瞄见父亲将棋枰下的密函往袖中藏了藏。那是今晨范阳来的急递，封泥上还沾着蓟门关的霜花。

"听闻颜公新得张长史真迹..."郭子仪突然起身，"某近日偶获王右军《笔阵图》摹本，可否请颜公品鉴？"

郭曜眼睛倏地亮了。他知道《笔阵图》把书法比作布阵，正暗合自己这些日子抄的兵法。不等父亲召唤，他哧溜钻出李泌的广袖，像尾小鱼游向书房。

"站住。"郭子仪拎住儿子后领，"你颜世叔最重书仪，若再如昨日般把'勒'字写成'革力'..."

"孩儿定将'横如千里阵云'记得牢牢的！"郭曜故意拖长腔调，学父亲晨起练字时的模样。颜真卿忍俊不禁，解下佩囊里的青玉笔格："今日便用这个托笔，可好？"

书房门开时，郭曜被阳光里的尘埃迷了眼。檀木匣中的《笔阵图》徐徐展开，王羲之的墨迹如轻骑掠阵，看得他呼吸发紧。当瞥见"点如高峰坠石"旁父亲朱批的"此乃抛石机阵眼"，他终于忍不住笑出声。

"郭小郎君觉得何处可笑？"颜真卿俯身问道，松烟墨香笼住一老一少。

郭曜指尖悬在"折如百钧弩发"上："若按阿爷的批注，这'竖'该是云梯车，"他突然指向窗外摇曳的竹影，"可学生以为，卫公的'风扬阵'合该用张旭的狂草来写！"

满室俱寂。郭子仪握拳抵唇，李泌的星图卷啪嗒落地。颜真卿却抚掌大笑："好个书阵相合的妙论！去岁见怀素上人酒酣书壁，确有千军万马之势。"

郭曜趁机展开自己涂鸦的宣纸："您看这'虎翼阵'，学生用飞白体来画车轭..."他故意将前日抄错的"玄"字混在阵型里，"浑天监说北斗第七星主杀伐，学生便添了些星位。"

李泌捡起星图的手顿了顿。郭子仪忽然抽出那张涂鸦对着光细看，虬髯微微颤动。纸背透出昨日范阳密函的朱砂印痕——那"玄"字歪斜的竖勾，正压在河东节度使的驻兵标记上。

"颜公。"郭子仪突然卷起《笔阵图》，"某记得府上藏有虞世南临的《破邪论序》？"

颜真卿会意，牵起郭曜的手往外走："去我院里看真正的'兵书'。虞公当年为秦王写檄文，墨迹入木三分呢。"

穿过连廊时，郭曜听见父亲压低嗓音对李泌说："......杨国忠果然在查朔方军的旧账......"他故意踩响木屐，后边的话便随风散在石榴花里。

颜府后院的澄泥砚大如磨盘，郭曜趴在上面研究虞世南的"戈"法，鼻尖沾了墨也不自知。颜真卿握着他的手运笔："当年太宗征高丽，虞公随军掌文书，这捺画里藏着鸣镝之声......"

"就像阿爷说的'其疾如风'！"郭曜突然挣开手，在空白处画了串歪扭的箭头。颜真卿也不恼，反倒添了几笔变成雁行阵："可知为何卫夫人说'竖如万岁枯藤'？"

"因为扎营要像老树盘根？"郭曜蘸墨太饱，一滴墨落在"邪"字上，晕成了黑甲骑兵的模样。

日头西斜时，郭子仪寻来时，正见儿子攥着青玉笔格当令旗，指挥颜府侍女们摆墨阵。八个着郁金裙的婢女手捧砚台，随他口令变换方位，地面水渍画出的八卦阵泛着夕照金光。

"......朱雀位添两方松烟墨，便是火攻阵！"郭曜跳上石凳，发带散了也顾不得。吴氏要呵斥，却被颜真卿拦住："令郎排的是颜氏家庙碑的章法，有趣得紧。"

郭子仪默立良久，忽然解下腰间鱼符扔给儿子："去东市挑方好砚，明日随我去拜会张长史的族弟。"

郭曜接住尚带体温的鱼符，眼睛瞪得比手里的铜符还圆："是草圣张旭？"

"是监门卫张参将。"郭子仪眼中闪过戏谑，"不过听闻他府上养着从吴郡带来的獬豸犬，专咬乱涂乱画的小郎君。"

归途马车粼粼，郭曜蜷在母亲怀里数市鼓声。吴氏摩挲着他指间的墨痂："非要那青玉笔格不可？你颜世叔可说了，那是玄宗皇帝赐的..."

"阿娘不懂。"郭曜掀起车帘，望见皇城角楼惊起的宿鸟，"颜公说笔格纹路合洛书九宫，能助孩儿参透卫公的六花阵。"其实他惦记的是笔格底部刻的河防图——方才偷瞄到父亲与颜真卿对着它比划幽州地形。

平康坊的灯笼次第亮起时，郭曜突然坐直身子。透过胡商杂耍的喷火，他望见个戴幂篱的小娘子正在挑笔，月白襦裙上绣着熟悉的缠枝纹——和那日父亲袖口落下的密函火漆印一模一样。

"停车！"他攥紧鱼符就要往下跳，"孩儿瞧见浑天监的..."

郭子仪铁钳般的手按住他肩膀："坐好。今日申时三刻，你李叔父刚被圣人召去夜观天象。"马车转过光宅坊的刹那，那小娘子忽然抬头，幂篱下的金流苏晃过波斯宝石般的眸子。

夜风卷着羯鼓声涌入车厢，郭曜握紧青玉笔格。他知道父亲明日要见的绝非什么獬豸犬，就像自己求的也不是区区笔格——车壁上晃动的影子，分明是父亲用指尖蘸酒画的剑南道地形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