**第十二章琉璃坊**

西市胡商阿史那的琉璃坊飘着硝石味，郭曜踮脚趴在窑炉前，看粟特工匠将石英砂倒入陶瓮。严童捧着《考工记》缩在角落，鼻尖沾着炉灰："《墨经》说'鉴团景一'，这琉璃纯度不够，千里眼怕是会重影。"

"所以得用河西的紫晶砂。"郭曜从袖中抖出个皮囊，倒出泛着幽光的砂粒，"去年龟兹进贡的贡品，我拿三副舆图牌跟鸿胪寺少卿换的。"

窑炉突然爆出脆响，正在拉坯的老匠人慌忙后撤。郭曜抄起浸湿的羔皮裹住手臂，持铁钳从炉中夹出团橙红浆液。琉璃液在铁板上缓缓流淌，映出少年紧绷的下颌。

"愣着作甚？"郭曜朝严童低喝，"按我教的比例调草木灰！"

严童手忙脚乱地称量配料，忽听坊外传来马蹄声。张云容掀帘闯入，鎏金算囊撞得门框叮当响："将作监送来加急文书，李光弼将军要的千里眼须刻兵部鱼符纹..."

话音未落，郭子仪已跨进门来。他屈指轻弹窑炉，震落簌簌烟灰："圣人在骊山设围场秋狩，指名要带千里眼观阵。"

郭曜腕间铁钳微颤，琉璃液滴在青砖上绽成梅朵。他想起前世导师抢论文时的嘴脸，喉头泛起熟悉的酸涩："这窑琉璃原是为浑天监制的，兵部若要，得拿安西军的星图来换。"

"混账！"郭子仪劈手夺过铁钳，"军国重器岂容儿戏？"

"阿爷教过'国之大事，在祀与戎'。"郭曜梗着脖子指向窑炉，"祀需观星定历，戎要洞察先机——琉璃坊三月才出一窑澄明料，给了兵部，浑天监今冬的《麟德历》修订便得耽搁。"

严童的陶杵啪嗒落地。张云容悄然挪步，将算筹摆成河图洛书状。坊内唯有炉火噼啪作响，映得众人面色明灭不定。

郭子仪忽的冷笑："倒是学会讨价还价了。"他解下腰间错金匕首拍在案上，"安西星图没有，这把陪为父斩过吐蕃斥候的匕首，可抵得你三窑琉璃？"

郭曜指尖抚过匕首上的血槽，前世实验室的冰冷器械与眼前凶器重叠。他抓起陶瓮将紫晶砂全倒进窑炉："再加二十匹大宛马，我要在骊山试新制的蹄铁。"

三日后，骊山猎场秋风肃杀。郭曜趴在观阵台边调试千里眼，忽见镜筒中闪过一抹银甲——竟是那日金明池遇见的严童，正跟着羽林军演练阵型。

"严侍郎好算计。"郭曜咬牙嘀咕，"说是送徒弟，实则在羽林军插眼线。"

张云容翻开《太白阴经》："按《李卫公问对》的六花阵，左翼该有三百弩手..."她忽然噤声，因见圣人仪仗转过山坳。

郭子仪拎起郭曜后领按在观阵台前："给诸位将军演示千里眼。"

郭曜转动铜制镜筒，骊山北麓的鹿群清晰可见。正当羽林军统领凑近观察时，他忽然偏移镜筒，将百里外渭水粮船的"含嘉仓"印记照得纤毫毕现。

"好个千里眼！"李光弼抚掌大笑，"有此神物，何愁吐蕃细作混入漕运？"

郭曜却指向粮船桅杆："将军请看，第三艘船的鹢首有修补痕迹。《营缮令》规定官船用铁钉三十六枚，此船却掺了竹钉。"他掏出匕首削断千里眼的革带，"工部若想要此物，须应我三个条件。"

满帐哗然中，郭子仪额角青筋直跳。圣人却笑吟吟拊掌："小小年纪，倒有范公当年的风骨。且说来听听。"

"一不准克扣将作监俸料，二不许挪用浑天监岁银..."郭曜深吸口气，"三则请圣人准我在西市开间琉璃工坊，利润三成充作边军棉衣。"

秋风卷过旌旗，猎场忽的寂静。严武从武将队列跨出，将半枚鱼符拍在案上："臣愿以将作监作保，此子所言非虚。"

回程马车轧过灞桥残柳，郭子仪摩挲着圣人御赐的采矿牒文："你可知今日多凶险？"

"严侍郎的鱼符缺了半角，定是早想整顿工部贪腐。"郭曜掀帘望着暮色中的西市，"阿爷你看，阿史那的铺子已挂上'军器监特供'的幌子。"

坊门灯火次第亮起，映得少年眼眸晶亮如星。郭子仪忽然哼起安西军中的小调，词曲里混着龟兹乐与羌笛，散入长安秋夜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