**第十六章柘弓弦**

龟兹城的晨雾还未散尽，军器监后院已响起叮当锤音。郭曜踮脚扒着榆木案几，看胡匠阿罗憾将柘木烤出焦香。张云容蹲在石臼旁捣着蓖麻籽，突然"哎呀"一声，裙角沾了片青黑油渍。

"蓖麻油要滤七遍才够清亮。"郭曜摸出块素帕递过去，"《考工记》说'弓人取六材必以其时'，这油得澄得像河西的月光。"

武小乙扛着捆柘木条闯进来，牛皮靴踏得满地刨花乱飞："郭大郎快瞧！疏勒烽燧拆下来的旧弩臂，李队正说能熔了打马镫！"

郭曜指尖抚过弩臂上的鱼鳞纹，突然抄起手锯截下半尺："暴殄天物！这是武德年间淬过十八遍的柘木，你闻这松烟味——"他凑近断口深吸口气，"拿它烧火，不如把朔方军的战马炖了汤！"

日头爬上白杨树梢时，后院摆开三张柘木弩。郭曜踩着胡床给弩机缠筋胶，忽然瞥见武小乙腰间的错银匕首："借你刀刃用用。"

"使不得！"武小乙捂住刀柄，"这是阿爷升任队正时，郭节度亲赐的..."

话没说完，张云容已抽刀划向胶弦。武小乙瞪圆了眼，却见半凝固的鱼胶裂开细纹，露出内里绞缠的牛筋丝。

"《唐六典》载'角筋三绞而漆之'，你这胶裹得太厚。"张云容把匕首插回武小乙腰间革囊，"要像梳小娘子发髻似的，先编三股辫再上胶。"

郭曜忽然跳下胡床，从墙角陶瓮掏出团暗红丝线："试试这个！疏勒商人带来的天竺火麻，李淳风说用硇砂水煮过，韧过牛筋。"

三人忙到申时三刻，新制的复合弦在弩机上绷出满月。武小乙刚要试射，忽听院门"吱呀"作响，郭子仪带着亲兵转进后院，犀牛皮靴踏在青砖上闷响。

"禀节度使！"武小乙挺直腰板，"我们在改良三弓弩..."

郭子仪屈指弹了弹麻弦："军器监的柘木弩定额三百张，你们倒有闲心玩花样。"

"阿爷明鉴！"郭曜举起旧弩臂，"旧弩机改用复合弦，射程能增二十步。《太白阴经》说'弩贵速射'，若用天竺麻替代牛筋..."

"纸上谈兵。"郭子仪解下腰间蹀躞带，"给你半日，用新弩射穿三层皮甲，明日就带你去轮台巡营。"

暮色染红城堞时，武小乙扛着裹三层犀甲的木靶钻进后院。张云容拨弄着算筹嘀咕："《五曹算经》测距要取勾股，这五十步的仰角..."

郭曜却盯着柘木弩的望山出神。前世在博物馆见过的宋代神臂弩图纸忽然浮现，他抄起刻刀在弩臂凿出浅槽："加个箭槽稳羽翎，再缠两圈火麻线减震。"

武小乙搭箭开弩，柘木弩"咔"地轻响。箭矢破风而去，穿透两层犀甲后堪堪停在第三层皮料间。张云容掀开箭囊："还剩七支箭。"

郭曜突然扯开襕袍系带，将丝绦缠在弩机转轴上："借力打力！《考工记》的轮轴原理..."话没说完，武小乙已扣动弩机。丝绦应声崩断，箭矢歪斜着扎进土墙。

"胡闹！"郭子仪的斥喝惊飞檐下麻雀，"军国重器岂同儿戏？明日你就去马厩刷战马！"

更鼓敲过三响，郭曜蹲在马厩里刷洗青海骢。草料堆后忽然传来窸窣声，张云容提着灯笼钻出来，裙裾沾满干草："给！李匠人偷偷熔的铜制弩机。"

郭曜就着灯光端详铜件："《李卫公兵法》说'弩机贵速'，铜枢比木轴快三息..."话音未落，武小乙抱着毡毯翻进马厩："郭节度巡夜刚过西营门，咱们有半个时辰！"

三星西斜时，改装过的铜弩机装上柘木弩。郭曜将火麻弦绞紧三转，忽然想起什么，解下腰间玉坠挂在弩臂："压风阻。"

武小乙屏息扣动悬刀，箭矢如流星贯入靶心，三层犀甲应声洞穿。张云容举着皮甲残片奔向马厩木门，却见郭子仪负手立在月光里。

"禀节度使！"武小乙"扑通"跪地，"是某强拉着郭大郎..."

郭子仪摩挲着皮甲破口："箭簇入木三分，倒是像你阿娘绣花的劲道。"他突然解下紫袍披在郭曜身上，"卯时三刻，随我去轮台营点卯。"

晨雾中的轮台大营旌旗猎猎，郭曜抱着柘木弩跟在亲兵队里。途经箭道时，忽然有个黥面士卒拦住去路："小郎君这弩挺俊，能借某瞧瞧不？"

郭曜递过弩机，老卒枯手抚过箭槽："二十年前在安西都护府，某用柘木弩射穿过吐蕃百夫长的锁子甲。"他忽然剧烈咳嗽，"如今眼睛花了，拉不满三石弩..."

"老丈试试这个。"郭曜掏出铜制望山，"加个照门，百步外能看清旗幡。"

日昳时分，轮台营传来捷报。黥面老卒用改装弩射中三百步外的吐蕃斥候，箭矢穿透皮甲直没后心。郭子仪站在点将台上，看儿子给士卒们调整弩机望山，忽然对亲兵说："去军器监传令，新制柘木弩全数加装铜枢。"

暮色降临时，父子俩并骑返回龟兹城。郭曜在马背上晃着新得的鎏金弩机，忽然听见郭子仪问："可知为何带你巡营？"

"要儿知晓士卒疾苦。"郭曜握紧缰绳，"就像弩机看着威风，离了卒伍弓手，不过是块雕花木头。"

郭子仪轻笑一声，扬鞭指向天际火烧云："回城请你吃驼峰炙。不过..."他忽然夹紧马腹窜出半箭之地，"得先追上为父！"

赤色披风掠过胡杨林，少年清亮的笑声惊起群鸦。龟兹城头的烽燧闪着琉璃光，恰似天河坠落的星子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