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二章 褪色的神童
晒谷场的麦秸垛在晨光中泛起金芒,五岁的郭佳佳蹲在泥地上划字。青铜色手指捏着半截粉笔,将《阿房宫赋》誊写在废弃的门板上。早起的村民看见门板渐次铺满工整楷书,恍惚以为祠堂的碑文活了。
"六王毕,四海一..."稚嫩童声惊飞觅食的麻雀,露水从她发梢滴落,在"蜀山兀"的"兀"字上洇出深色圆斑。弟弟抱着铁皮青蛙跑过,鞋底碾碎"廊腰缦回"的"回"字,郭佳佳默默用衣袖抹平地面,继续书写未竟的"钩心斗角"。
县教育观察员的相机镜头对准晒谷场时,母亲突然抖开湿漉漉的床单。蓝白格粗布在郭佳佳与镜头间划出分界线,水珠坠落在她誊写的《岳阳楼记》上,把"先天下之忧"的"忧"字泡成模糊的墨团。
"女娃黑成这样,照相折寿。"母亲搓着冻红的手念叨。郭佳佳低头看自己映在水洼里的面容——青铜色脸颊沾着泥点,眼白在暗沉肤色衬托下亮得惊人。观察员递来的巧克力在她掌心融化,锡纸反光里突然映出祠堂青铜鼎的纹样。
王校长举着放大镜的手在颤抖。郭佳佳默写的《滕王阁序》铺满三张糊墙报纸,最末"槛外长江空自流"的"流"字因粉笔折断而突兀收尾。他掏出怀表计时:两千三百字用时四十七分钟,错漏仅三处。
"市里神童班包食宿!"老校长冲进郭家时撞翻了腌菜缸。郭老三正给儿子缝制新书包,尼龙绳在指节勒出青痕——那是用女儿布票换的的确良布料。母亲突然抄起扫帚:"女娃读成精了谁要?"竹枝扫过《声律启蒙》残页,惊起梁上燕巢的雏鸟。
深夜,郭佳佳蜷在柴房背圆周率。月光透过墙缝照亮土墙上的算式,3.1415926...延伸至第三十七位时,弟弟的啼哭刺破寂静。母亲冲进来夺走她的粉笔头:"教你弟数数!"
她握着弟弟肥短的手指,在炕沿画"1+1=2"。蜡油滴在《唐诗三百首》封面上,将李白的侧脸烫出窟窿。郭老三蹲在门槛修锄头,忽然摸出祖传的铜烟锅——那物件在月光下泛着与女儿肌肤相似的青光。
神童班报名截止前夜,郭老三在打谷场徘徊。铜烟锅在石碾上磕出火星,他突然抓起烟杆冲向村口废品站。秤砣压下时,黄铜秤盘映出他扭曲的面容:"七块八毛,铜价跌了。"
郭佳佳攥着报名表缩在草垛后,听见母亲在灶房摔碗:"败家玩意!"父亲将钞票塞进她掌心时,铜锈味混着烟油味刺入鼻腔。月光下,她发现铜烟锅的龙纹缺失了眼睛——那对曾镶着翡翠的瞳仁,如今只剩两个黑洞。
开学日暴雨如注,郭佳佳抱着化肥袋缝制的书包冲进教室。雨水在她青铜色手臂上汇成溪流,作业本上的墨迹在潮湿中晕开,把"欲穷千里目"染成"欲穷千里泪"。
王校长讲解鸡兔同笼问题时,她突然盯着黑板发呆。那些数字像滚进沟渠的玻璃珠,再也拼不成完整算式。前排男生转身嗤笑:"铜脑壳生锈了?"郭佳佳抠着课桌裂缝,指甲缝里嵌满木刺与粉笔灰。
期中考试发榜日,郭佳佳蹲在祠堂墙角。青铜鼎的铭文在雨中愈发清晰:"子子孙孙永宝用"。榜单上她的名字悬在倒数第七位,雨水顺着"佳"字的"圭"旁裂开,将第二横冲成耻辱的断痕。
弟弟举着满分试卷跑过,鲜红的"100"像烙铁灼痛她的眼。母亲往弟弟碗里夹腊肉时,郭佳佳正把咸菜根嚼出苦汁。深夜,她摸黑在草纸上演算,假沉突然对着月亮长嚎——那黑犬眼珠竟泛着青铜色幽光。
寒假最后一天,郭佳佳在结冰的河面默写《出师表》。青铜色手指冻得发紫,"亲贤臣远小人"的"远"字在冰层上滑出扭曲的轨迹。对岸传来神童班录取生的嬉闹,雪球砸碎她刚写好的"鞠躬尽瘁"。
父亲在河滩找到她时,冰面倒映着父女俩的身影。郭老三的影子被夕阳拉长成圭表,而她蜷缩的影子恰似晷针投下的暗斑。暮色中,祠堂青铜鼎传来悠长回响,惊起苇丛里越冬的孤雁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