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三十章 交谈
这样的手法他一辈子都不会认错，是苏瑾遥最爱用的招数之一，当初他可没少在这上面栽过跟头。
樊如墨看着面前的女人自然地叫来宫女带六公主离开休息，没有半点儿异样，仿佛六公主真是自己醉酒睡过去的。
送走六公主后，她视线才又回到樊如墨身上，故作惊诧的模样低声喊道：“樊大人这是怎么了？没有被划到手吧？您可得小心点啊。来人，替樊大人净手。”
台上的厉帝也注意到了他们这边，问道：“发生什么事情了？”
庆宜刚要开口，樊如墨先回话道：“方才六公主跑得太急，我没躲开，酒被撞洒了些，并无大事。”
“哈哈，小六被孤宠太过了，一贯爱闹腾闯祸，还请樊大人见谅。”
“无碍的，六公主很可爱。”
二人笑谈几句，皇帝的注意力又被前来敬酒的臣子吸引过去了，樊如墨也转身看向庆宜，她斜坐在垫子上，似笑非笑，让人猜不透她的心思。
“你……”樊如墨沉默半晌，一字一顿地说道，“还活着。”
“我不太懂樊大人的意思，我向来都活得好好的。”
“所以两年前，你是自导自演？”
她轻笑一声，眼神无辜又懵懂，“什么自导自演？两年前我还在夏家住着，门都没出过几次呢。”
樊如墨不知要说些什么，她明显是在装傻，可自己偏偏就拿她没办法。他左右打量了一番，殿内热闹非凡，看似人人欢饮，都在享受这场宴会，也还有一些隐晦的视线，死死盯着自己这边。
这不是一个挖掘真相的好地方。
“北陈的酒有些醉人，樊某说了些胡话，还请公主海涵。”他脸上恢复了平静的神态，语调听不出半点起伏。
“哈哈哈大昭烈酒可是出了名的，樊大人竟然会说自己醉了？”
樊如墨身后突然钻出一个身着茶色袍子的男人，国字脸，浓眉大眼，看着极为宽厚老实。庆宜一眼认出他是大理少卿范毓诚，看起来像个老实人，心思可深得很。
她记得先前无往阁往邺城渗透势力时，尽管再三注意，还是被范毓诚察觉到了。要不是后来打通了上面的关节，恐怕还要在范毓诚这儿磨上好久。
“我不常饮酒。”樊如墨笑道，微微推开他递来的酒杯。
庆宜心底暗自鄙视他的谎话，也不知道原来是谁总爱偷她埋着的酒，被她当场抓获后，一搜他房间，好家伙，床板里都藏的全是酒！她直接罚了樊如墨去帮安修做账，樊如墨可是鬼哭狼嚎了大半夜才消停。
这会儿竟然说不常饮酒？啐，骗谁呢！
“既然如此，我就不敬您酒了，以茶代替如何？”范毓诚也不坚持，命人换一杯茶来。
庆宜突然插话：“好不容易来北陈一趟，樊大人不试试北陈特产的美酒，真是有些可惜了。”
范毓诚眼神在二人身上来回一圈，旋即说道：“安荣公主这话说得倒也不错，樊大人，咱这儿的老黄酒，大昭可是喝不到的，要不您就试试？一杯而已，不会有什么大碍的。”
樊如墨扫了一眼庆宜，她依旧是笑嘻嘻的，取过旁边一个空杯子，为他斟了半杯。“樊大人，请。”
她手臂微抬，袖子从她腕上滑落，露出白皙如玉的肌肤。樊如墨也没动作，就这么看着她递上的酒，微黄的酒液格外清透，映着明亮的烛光，竟有些诱人。
沉默片刻，樊如墨还是接过了杯子，在庆宜的注视下仰头一饮而尽。
二人相对无言，范毓诚在旁边开怀大笑：“樊大人真是爽快，范某也干了！”
“这黄酒滋味确实不错，樊某倒想带些回大昭去。”
“欸，樊大人好想法！这样，我给樊大人推荐几个卖黄酒的老字号，那酒的品质，都是一等一的……”范毓诚说着说着，便拉着樊如墨往底下去了，樊如墨心不在焉地听他叨叨不休，微微侧头看向庆宜。
她也正看着樊如墨，眉梢轻扬，唇间勾出一抹狡黠的笑意。
樊如墨揣摩着她那笑容的意味，脑子越发糊涂了。
事实已经摆在自己面前的，这个和亲公主不会是别人，就是两年前丧命皇宫大火的苏瑾遥！
可他还是想不通，为什么阿遥要玩假死这一出，从他们所有人的视线中彻底消失，暗中却跑到了北陈。如果她是想离开殿下，怎么如今又摇身一变成了和亲公主呢？她不可能不知道，这次和亲的对象是殿下啊！
樊如墨感觉这一切如同一团乱麻，他想理清却完全无从下手，心中越发烦躁。偏偏范毓诚还跟个苍蝇似的在他耳边嗡嗡嗡个不停。这要是在大昭，他早把这烦人的家伙打晕丢出去了。
可现下他在北陈，又背了个和亲使臣的枷锁，行事颇受限制。樊如墨再怎么不耐烦，也只能客客气气地个借口，把范毓诚甩开，跑到殿外，暂时得了些清静。
吹了会儿冷风，身边也没那些吵闹的声音，樊如墨感觉舒畅多了，情绪也渐渐平静，旋即察觉到了暗处窥探的视线。
他眼中有些许嘲弄，就这么些阿猫阿狗也想监视自己？
随便拦了个宫人，樊如墨刻意放大了些声音问她更衣要去何处，宫女指了个方向，樊如墨轻笑着道谢，快步往那边行去。
潜藏的暗卫眼见他进了偏僻处的小房间，等了许久却未见他出门，神色瞬间凝重起来，彼此打了几个手势，一点点靠近了房间。
早已绕到他们后面的樊如墨轻蔑的笑了一声，准备离开。
他一转身，原本空荡荡的身后却兀的出现一人的身影，倚靠着假山，好整以暇地看着他。
“苏瑾遥。”樊如墨眼神渐渐冰冷，“你的目的是什么。”
“为了两国友好啊。”她理所当然地说道，眼里一片坦然。
樊如墨自然不可能相信她的说辞，缓缓走到她面前。靠的近了，苏瑾遥变化后的模样在他瞳中也越发清晰，这是一张完全陌生的脸，如果不是苏瑾遥那太过独特鲜明的气质，就算是擦肩而过，樊如墨想自己也不会对这张脸留下任何印象。
真是高超的易容术，樊如墨瞬间联想到了白鹭，这只能是她的手笔。
苏瑾遥死后，她手下的赤影卫主动找到了殿下，要求解散。她们的理由很简单，赤影卫效忠的对象是苏瑾遥，而不是殿下，既然苏瑾遥不在了，她们也没有继续留下的必要。
樊如墨不知道殿下和她们说了些什么，他当时尚在赶回王府的路上，等回去后，只听安修说赤影卫没了，剩余的十一人，除了白雪留在王府协助事务交接，都走了。
“我还悄悄派人跟踪过她们。可是一离开王府，她们就像水流进大海，完全没有了踪迹，派出去的人都无功而返。”
“跟踪她们？”苏瑾遥忍不住笑了，他是傻么？他们手下人那点本事几乎都是赤影卫教的，徒弟还想反过来压师傅，谁给他的信心？
樊如墨没在意她嘲讽的口吻。这举动确实很糊涂，他当时也纯粹是脑子抽风了，什么都没想就下了命令。
赤影卫设立多久了？樊如墨有些记不清具体的日子了，那时候改变江平之和他们一干人等命运的东部叛乱还没有发生，江平之私人的势力还很弱小，苏瑾遥说她要有一支精英小队，这个提议拖延了大半年，赤影卫才正式组建完成，连上苏瑾遥一共十二人。
一直到江平之成为权势滔天的大昭摄政王，赤影卫还是这十二人，没有变过。
樊如墨怎么可能眼睁睁看着她们离开而没有任何动容？
若不是还有白雪留着，樊如墨都要怀疑自己是不是能疯了，接二连三的这些变故，说是让樊如墨怀疑人生也不为过。
“我知道不会成功的，要是随便什么人都能跟踪到她们，那也就不是赤影卫了。”樊如墨顿了顿，“我，就是想不通。”
“那就别想了。”
苏瑾遥无所谓的态度让樊如墨有些恼了，咬着牙质问道：“苏瑾遥你，你们赤影卫到底……到底有没有心！”
“你真是醉了？说什么胡话。”
“别说这些有的没的，我就问你一句话，为什么，你为什么要那样做！”他几乎是低吼着说出了后半段话，眼眶隐约有些泛红。
苏瑾遥转过头，躲开了他的目光。
“我知道你心里有怨气，那场火不是我自导自演，假死也只是我临时的想法。”
“临时的想法？”樊如墨不敢置信地看着她，“临时想来一场假死，然后彻底离开？那殿下呢？苏瑾遥你有没有想过殿下？”
他真的没想到，从来冷静自持的殿下，那天几乎像个疯子，不管他们怎么拦都要往火里冲。卫砥卫砺，还有他和安修，四个人用了十成的功力才勉强将殿下压住。
若不是乔静冲出来用了迷药，樊如墨毫不怀疑，殿下是能把他们都甩开的。
殿下对苏瑾遥这样的情感，她怎么就能无动于衷，玩这么一场假死然后一走了之？很明显，赤影卫离开后也都去了她身边，她们躲开了殿下的所有势力，悄悄跑到了北陈。樊如墨实在想不到是什么让苏瑾遥做出了这样的选择。
“这件事情……我不知道要怎么和你解释，樊如墨，我和江平之……你不懂。”她喃喃道，眼神复杂。
“我不懂？是，我是不懂，我不懂是什么样的人才会狠得下心，伤害和自己朝夕相处十多年的同伴，甚至还能摆出一副无所谓的样子，还能腆着脸回头去找他。”樊如墨冷笑连连，身子却轻微的颤抖着。
苏瑾遥几不可闻地叹息一声，抬眸看向樊如墨，他眼中似有愤怒，困惑，悲伤，还有点点失望。
虽然她早就料到了樊如墨的反应，此刻真正面对他，苏瑾遥还是没有办法做到自己预想的坦然，她退让了。
“你怨我吧，其他的……以后，我会都讲出来的。”
樊如墨仿佛周身的力气都一下被抽走了，整个人瞬间萎靡了下去。他不再看苏瑾遥，有气无力地说道：“我没办法怨你，也不该我怨你。既然你不愿意讲，我也不强求……既然你现在又要回去，还是先想想之后怎么面对殿下吧。苏瑾遥，我真的很难过。”
“对不起。”她一时不知要如何回答他，此时此刻什么语言都是苍白的，就连这简单的三个字，苏瑾遥也差点说不出来。
“别对我说对不起。”他冷冷地甩下一句话，转身大步离去。
他的脚步有些仓促，看上去像是在逃避她一般。苏瑾遥看着自己的脚尖，久久没能言语。
终于收拾好自己杂乱的心绪，她扬起头颅，从容与理智再度回到她身上。
“听够了？听够了就出来吧。”